<敬畏生命>
作者:张晓风
那是一个夏天的长得不能再长的下午,在印第安那州的一个湖边,我起先是不经意地坐着看书,忽然发现湖边有几棵树正在飘散一些白色的纤维,大团大团的,像棉花似的,有些飘到草地上,有些飘入湖水里。我当时没有十分注意,只当是偶然风起所带来的。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情况简直令人吃惊。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些树仍旧浑然不觉地,在飘送那些小型的云朵,倒好像是一座无限的云库似的。整个下午,整个晚上,漫天漫地都是那种东西。第二天情形完全一样,我感到诧异和震憾。
其实,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有一类种子是靠风力靠纤维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条测验题的答案而已。那几天真的看到了,满心所感到的是一种折服,一种无以名之的敬畏。我几乎是第一次遇见生命——虽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云状的种子在我心底强烈地碰撞上什么东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华的、奢侈的、不计成本的投资所感动。也许在不分昼夜的飘散之余,只有一颗种子足以成树,但造物者乐于做这样惊心动魄的壮举。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际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种子中有哪一颗种子成了小树?至少,我知道有一颗已经成长。那颗种子曾遇见了一片土地,在一个过客的心之峡谷里,蔚然成荫,教会她,怎样敬畏生命。
高处何处有赠给毕业同学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位老酋长正病危。
他找来村中最优秀的三个年轻人,对他们说:“这是我要离开你们的时候了,我要你们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你们三个都是身强体壮而又智慧过人的好孩子,现在,请你们尽其可能的去攀登那座我们一向奉为神圣的大山。你们要尽其可能爬到最高的、最凌越的地方,然后,折回头来告诉我你们的见闻。”
三天后,第一个年轻人回来了,他笑生双靥,衣履我鲜:“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繁花夹道,流泉淙淙,鸟鸣嘤嘤,那地方真不坏啊!”老酋长笑笑说:“孩子,那条路我当年也走过,你说的鸟语花香的地方不是山顶,而是山麓。
你回去吧!”一周以后,第二个年轻人也回来了,他神情疲倦,满脸风霜:“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高大肃穆的松树林,我看到秃鹰盘旋,那是一个好地方。”
“可惜啊!孩子,那不是山顶,那是山腰。不过,也难为你了,你回去吧!”一个月过去了,大家都开始为第三位年轻人的安危担心,他却一步一蹭,衣不蔽体地回来了。他发枯唇燥,只剩下清炯的眼神:“酋长,我终于到达山顶。但是,我该怎么说呢?那里只有高风悲旋,蓝天四垂。”
“你难道在那里一无所见吗?难道连蝴蝶也没有一只吗?”
“是的,酋长,高处一无所有。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你自己,只有‘个人’被放在天地间的渺小感,只有想起千古英雄的悲激心情。”
“孩子,你到的是真的山顶。按照我们的传统,天意要立你做新酋长,祝福你。”
真英雄何所遇?他遇到的是全身的伤痕,是孤单的长途,以及愈来愈真切的渺小感。
岳阳楼记
范仲淹
庆历四年春,
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越明年,
政通人和,
百废俱兴,
乃重修岳阳楼,
增其旧制,
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
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
在洞庭一湖。
衔远山,
吞长江,
浩浩汤汤,
横无际涯;
朝晖夕阴,
气象万千;
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
前人之述备矣。
然则北通巫峡,
南极潇湘,
迁客骚人,
多会于此,
览物之情,
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
连月不开;
阴风怒号,
浊浪排空;
日星隐耀,
山岳潜形;
商旅不行,
樯倾楫摧;
薄暮冥冥,
虎啸猿啼;
登斯楼也,
则有去国怀乡,
忧谗畏讥,
满目萧然,
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
波澜不惊,
上下天光,
一碧万顷;
沙鸥翔集,
锦鳞游泳,
岸芷汀兰,
郁郁青青。
而或长烟一空,
皓月千里,
浮光跃金,
静影沉璧,
渔歌互答,
此乐何极!
登斯楼也,
则有心旷神怡,
宠辱皆忘,
把酒临风,
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
予尝求古仁人之心,
或异二者之为,
何哉?
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居庙堂之高,
则忧其民;
处江湖之远,
则忧其君。
是进亦忧,
退亦忧;
然则何时而乐耶?
其必曰:
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欤!
噫!
微斯人,
吾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