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磊《似水年华》独白完整版文字

2024-11-17 14: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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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我得到的少一点再少一点,我也希望我的生命短一些再短一些。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很恐惧死亡,大概每个人在少年的时候都会有一段时间对死亡有一种恐惧感。我以前有一个很老式的闹钟,是那种上发条的。它走起来声音很响,kikakika。那一年大概九岁,我躺在家里的床上听它kikakika的声音的时候,从床上跳下去开始写,一小时等于六十分,一分钟等于六十秒,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一年有多少个小时,我就算,这一辈子有多少秒。然后心里就很害怕,我在那个暗夜里就开始哭泣,我觉得如果把这个数字数完了我就死了。于是我对生命是恐惧的,我觉得它会失去。一九九九年拍了《人间四月天》之后,我得了心脏病,第一次住进医院医生跟我讲的话我现在依旧记得很清楚,他说你现在就要出院,因为你随时都有猝死的可能。那年我二十八岁。我没有想到生与死的概念对于我忽然变得很近。那时候我的心跳在睡眠的时候一分钟只有三十三次,后来经常有人问我说近来心跳怎么样,我说还在跳,就是慢了点。于是我想起徐志摩以前讲过一句话说,只要心还跳。

我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少年,我在少年的时候从来不回忆也不幻想,我只是面对每一片奇妙的世界,任何事情对于我都是新奇的,任何地方我都想要去。我那个时候大概是能钻的地方钻一遍,能爬的地方爬一遍,然后能做坏的事情就做一遍。我小时候常常让父母很担忧的是我没有什么志向,人家说你要干吗我说,不知道。今天我做的这些事情是我预料之外的,明天我要做的事情我今天还是不知道,如果我今天开始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想,大概是我的个性使然。今天我了解它像是一列火车,在很漫长的路程中行驶,我不想坐在车头,我也不想在旁边去看什么,我也不想站到车尾去看我走过的路,我只想坐在车中。因为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那个东西对于来讲没有引力,我宁愿不去看风景,甚至愿意作为风景存在在那里。

我现在开始有点要准备好要面对长大的时候,有点长完了,剩下的就是废话了。

大概到大学之后我觉得我失去了全部的童年和少年的记忆,我只活在当下,我只是去面对每一天的生活然后就去想我应该学会哪些,我觉得我应该要长大了,应该要去得到什么东西,应该要去挣到什么东西,我应该用一个什么方式做一个好儿子,做一个好学生,做一个好朋友,做一个好恋人,做一个好的什么……那个好已经变成了是一种约定,让你一定要去赴这个约,好像我们注定要为做“好”赴一个约会。

三十岁之后要做什么,我有天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个设想其实特别容易实现,就是要赚多一点钱,然后就去种地。我们都在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因为我们并不知道我们能想,而且我们也确定地知道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答案没有。我每天都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可我说我是一个整体悲观的乐观主义者,我觉得要比整体乐观的悲观主义者要好。

我今年三十一岁,我经过很多的瞬间,到我见到现在的女朋友到在一起这么多年准备要过一辈子之后,我去回头看我觉得那每一段都是美妙的,那每一段都是让我永远不会忘怀的,可是那每一段都是模糊不清的,完全地记不住了。可是我就相信那些东西都存在过,存在于我的生命的某一个段落。我不是那个我,我是好多个我,我们只不过是一个壳,里面换了好几个我。有小时候的我,有略微长大的我,有喜欢自己的我,有讨厌自己的我,有自以为是的我,也有那种开始看待自己的我。

柏拉图有一本书叫《理想国》,里面讲到人的思维,有好几种东西去推动它。有三种,一种是依凭着欲望去行为,一种是依凭着情感去行为,一种依凭着智慧去行为。依凭着欲望的人是贪婪的,依凭着情感的人是满足的,依凭着智慧的人是幸福的。快乐与拥有不成正比也不成反比,因为根本就没关系,所以拥有者痛苦,不拥有者也痛苦,所以拥有者快乐,不拥有者也快乐,就是这么简单。它们之间只在有一个时刻有一个刹那存在过,然后它就变成是叫对快乐的回味,对快乐的向往。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去看到一个老人,很老了,坐在他的门口,然后天已经很暗了,有一天也许我就是其中之一。你哪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哪能知道他究竟经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们的自以为是,我们的矫情造作,我们都以为是了解和快乐的依据,我不觉得,而且我很不觉得,所以我更要感谢我的生活,我碰到的这些他们都可以去听或者懂彼此,我也试图用一种方式去了解她。

我们不小心爱上初恋,我们不小心爱上那美妙的瞬间,我们不小心爱上爱情,不小心爱上有儿子,不小心爱上有家庭,不小心爱上了稳定,不小心,全部都是不小心。全部都不是一个少年预置好的,我觉得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你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开始,在你准备好的时候就结束了。

《似水年华》是对过往的青春岁月的纪念,我觉得在那段时日里面我们爱过,而且是真心的热爱。那个热爱我不是说的爱一个姑娘,或者是一个人,一个家,不是的。我觉得是对整个岁月的热爱,就像你早上起来会用你的手捂住嘴,你甚至希望闻到自己清纯的味道,哈一口气,那个味道就会在你的心里面漾开。

一九九九年的十二月末我到了台北,我在台湾跨这个千年。在饭店的窗口正好远远地可以看到台北市政府那边。那个晚上大概十二点多钟我从平西放天灯回来以后就一个人在房间里,我站在陌生的城市的窗口,站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寂寞的夜里,然后大家都说一千年要结束了。我看到整个街上都在塞车,那天晚上大家都很快乐,为这一千年就要结束而快乐还是为新的一千年就要开始而快乐,我不得而知。然后我就看到远远的那个台北市政府有很多人,大家很雀跃,很欢乐,华灯绽放。我依然站在陌生城市寂寞的夜里,我还是不知道我应该做的是什么。

我住进安贞医院夜晚我就睡不着觉,忽然想在这样一个二十八岁的年纪,忽然在考虑明天是不是不再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跑到楼下,医院里面有个花园,有个很小的人工的池塘。正好是入秋,柿子树的叶子都已经变黄了,结了些柿子,我就在那个柿子树底下坐在那个小池塘边上抽一支烟。我明知心脏病是不应该抽烟的,然后我就在想,也可能就结束了,可是那个时候我自己还没有一个确切的领悟觉得我自己应该怎么去再面对今后的生活。

我希望我得到的东西少一点,然后自己的生命短一些。可能不再希冀的时候,避免不了的痛楚就是相伴的离开。我没有讲那个时代有多糟糕,我觉得今天很美好,我也觉得我们能够活下来活下去都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可是问题是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你的生活。我也以前会希望自己得到的多一点再多一点,当然对生命更有着坚定的执着。

今天我特别想做一件事情就是能够用一些什么东西去交换去回到一个特别想回到的地方。我希望有一个魔法师,那个魔法师就来跟我做一个交换,用我的生命最后十年或者二十年,去换那一刻,我就一定换。我愿意把我的生命都换出去,换回一个时刻,和大家坐在一起。而且我希望他们都对我都如此地宽爱,如此地体贴,每个人都是深爱着你,包括有些已经不在的人。

我在一个商场碰到我初恋女友是在我们分开之后的差不多十年。我们在恋爱的时候都一直写情书,那时候我们两个人都会把信放在同一个邮筒里,然后邮递员再把信拿出来分别寄到我们两家。我们不能够把信交给对方,因为那是情书,情书一定要寄,一定要有邮票,要有邮戳,要有放进邮筒的一瞬间。十年之后我们在商店碰面的时候,都是在那个收款台付款,我们都是去买信纸。我跟我女朋友讲说刚刚我碰到了我初恋的女朋友,她说是吧,我说我们都是去买信纸,她说是吧,我说可是我们永远不会给对方写一封情书了,她没讲话,我也没讲话。以前我有她家的电话号码,我以前坚信这个号码是我一生不会忘记的号码,我现在一个号码都记不住。我以前觉得我们会一生厮守,我们在一起共处了还不到一年,我们把一生想的太简单了。那时候我每天都可以不睡觉,每天都可以不吃饭,每天可以不做功课,可我不能一刻不想她。今天我每天都要吃,都要睡,都要工作,偏偏就这件事情忽略不见了。

我记得那个时候北京天气特别冷,我们一起看过一场电影,那个电影好长,是个台湾电影,名字我忘了,不好看,而且完全不吓人。然后她就故作被惊吓状把手放在我的手里,我也好像就若无其事就握着她的手,然后她就说你的手好凉,我说我冷。然后她就在我的右脸颊用嘴唇碰了一下,然后说一个吻等于三十卡热量。我们在那个飘着雪花的北京的夜晚,路灯是惨白色,可是远远的那个龙门口的灯光是暖色的,她的衣服是白色的,她站在当中是金色的。她就回过头说你怎么还不走,我用我那时候想象得出来最帅的姿势站在那个风雪之夜,然后头昂起来,很高傲,像个贵族,也像莱蒙托夫或者是普希金。我就说我在等,她说等什么,我说热量。那个笑容是灿烂的,是你一生见过最灿烂的笑容,那个拥抱是你一生最紧促的拥抱,那个吻也是你一生中最美妙的一个吻。可我就是忘了她家的电话号码,对,就是这样。

我记得我们走进女生宿舍的那个楼道,我们荒唐不羁,我们像是一个疯癫的少年,夏天的风吹着所有的门帘子,那些门帘有粉色蓝色红色绿色,全部被吹了起来,像是一面面招摇的旗帜,在欢迎我们的到来。你走过那个女生宿舍的楼道,走向你爱的人的身旁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有想,就是想,爱。可是,就是失去了。年华就这么逝去了。

北京的树叶落了满地的时候,都是那种杨树叶,清洁得慢了就堆成了山,扫成一堆一堆的。在我童年记忆中大概有三个我那么高,十个我那么大的一片。我爸妈把我家门的钥匙拴一个鞋带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下了课第一件事情就是跟我的一群朋友,狐朋狗党,窜到那堆树叶子上摔跤,拳击,打闹,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我打不开我家的门,那串钥匙不见了。我爸就跟旁边的人家借了台脚踏车,带着我,到那片树叶子里,我们父子二人把这堆树叶从这个位置挪到了那个位置,没有找到那串钥匙,然后我爸就毒打了我,因为我丢了很多把钥匙,家里的锁换来换去的。打完我之后一点也不觉得难过,而且很开心,因为我第一次发现我爸爸会骑车,而且还会带着我,我就一直幸福地坐在后面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又快到秋天了树叶又快要掉了,我不知道哪片树叶是我记忆中的那片叶子,而且我也不知道那把钥匙是不是已经化成了泥土,我也不知道我还可不可以有一把钥匙去打开我快乐的门。

什么是我的快乐童年是我的快乐,或者说在我不曾去了解我自己的时候,在我不曾去希望了解我自己的时候我是快乐的,在我不曾对自己有任何了解的时候我是快乐的。我小的时候那时候没有手表,我会用圆珠笔早晨起来上学之前先画一块手表,然后有表盘,表针,刻度,然后表链全部都有。然后就写一个几点,画一个几点。然后我就会往学校走,背一个书包,然后我就忽然走着走着神经病一样停下来,一抬袖子看了一眼几点钟,可那个分明就是我画的,然后我就会继续往前走,这是我对快乐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