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真亦假
从花魂诗魂引出的虚虚实实
关于红楼梦里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中的“花魂”一词,一直有“花魂”“诗魂”两种说法。双方各有论证,难分上下。姑且不去考证版本与抄写问题,如果单单就词论词,从意思上去分析,两词也都可说得通,但仔细比较,我认为仍是“花魂”胜一筹。
“花魂”对“鹤影”,何等自然贴切,花、鹤均为自然的实物,魂、影均为虚无飘渺之物,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虚实时,虚实相生。与此相比,“诗魂”虽无不可,但显然过于抽象,是抽象的概念性词语。而且花魂可以泛指一切美好事物,甚至可以包括“诗魂”在内,而诗魂的含义比较而言就小多了,可以说,“花魂”使诗的词句更加形象优美、更富于联想性,意境更加空灵了。红米也说,从当时的情景来看,也还是“花魂”更合适。当时正值中秋,也是落花季节,“冷月葬花魂”可谓恰当。而“冷月葬诗魂”则未免空泛,脱离了联句时的实际。
但从《红楼梦》原文中发现,黛玉在香菱学诗时,偏偏是黛玉说过,作诗要“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鹤影”与“诗魂”恰是“实的对虚的”,所以“花、鹤均为自然的实物”这个理由在黛玉这里可能未必成立。果真如此吗,我看也未必。
黛玉说作诗要“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在目前通行的《红楼梦》新校注本注释中认为这句是作者笔误或抄写错误,应该是“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方符合对仗规律。其实不理解为笔误我看也一样可以说得通。我的理解,“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可以理解为作诗的普遍原则,包括全诗的意境虚实相生、一联内的虚实相对、一句内的虚实相间、一词内的虚实相掩,因此不能仅仅理解在诗句的对仗上,即使在对仗上也不一定理解为非得是“实词”对“虚词”(借用语法术语),那样也不一定符合对仗要求,如“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都是“实词”,但一个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一个是只在感觉之中的,这是全句的虚实。“雨”是实的,而且就在窗外;“人”也是实的,但在梦中,这就又造成了单个词语内的虚实。还有“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也是实对虚。我觉得作诗的虚实原则与中国画的虚实基本一样,也是讲究“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
“鹤影”、“花魂”各自词内本身已经是虚实相对的了(我把这种词内的相对叫“相掩”,就是虚实互相掩映),只不过的自身的相对而已,设想要是改为“鹤翼”“花枝”那才是无味呢,而且从对仗上讲,花对鹤比诗对鹤更工。
把文中的“虚实”理解为笔误其实是把“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看成语法意义上的实词、虚词相对了,那么就必然感觉是原文有误。作诗对仗时当然是要实词对实词、虚词对虚词了,但这样理解就狭隘多了。红楼梦原文上写的是“实的对虚的”“虚的对实的”,所以我认为理解的范围应该要宽得多。也有文章曾引经据典说明实词对虚词、虚词对实词古有先例,所以黛玉所说不为错,我还是认为这样说难免牵强。首先黛玉是在教人作诗,不是在与高人探讨作诗的现象,而应该讲作诗的普遍规律,不会用极古奥的古人的特例做教材。其次,黛玉所说“实的对虚的”“虚的对实的”不能理解为对仗的基本要求,而应该从作诗的构思方面去理解。因为对仗实在是太基本的东西了,感觉对仗不是黛玉此时应该教香菱的,黛玉给香菱指的学诗之道,也不是从基本平仄、格律开始的,主要应该从构思、立意上去教;香菱与黛玉关于诗的讨论,全是关于诗的意境一类的,属于作诗的艺术,而非做诗的技术。所以我感觉纯技术类的对仗、平仄、格律不应该在黛玉教香菱学诗的范围内。还有曹雪芹写这些诗论的一个目的也是借黛玉之口阐述了自己对诗歌高超的艺术理解,而也不会浪费笔墨阐述律诗的格律、对仗这些熟滥套套。所以我觉得黛玉关于虚实的说法应该是泛指作诗的普遍原则,而非特指对仗上词的用法。故而“实的对虚的”“虚的对实的”不为错,也说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