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天气真好,晴朗,一丝风也没有,干冷干冷的。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可是整个村子——白房顶啦,烟囱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的烟啦,披着浓霜一身银白的树木啦,雪堆啦,全看得见。天空撒满了快活地眨着眼的星星,天河显得很清楚,仿佛为了过节,有人拿雪把它擦亮了似的……
凡卡叹了口气,蘸了蘸笔尖,接着写下去。
“昨天晚上我挨了一顿打,因为我给他们的小崽子摇摇篮的时候,不知不觉睡着了。老板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院子里,拿皮带揍了我一顿。这个礼拜,老板娘叫我收拾一条青鱼,我从尾巴上弄起,她就捞起那条青鱼,拿鱼嘴直戳我的脸。
伙计们捉弄我,他们打发我上酒店去打酒,他们叫我偷老板的黄瓜,老板随手捞起个家伙就打我。吃的呢,简直没有。早晨吃一点儿面包,午饭是稀粥,晚上又是一点儿面包;至于菜啦,茶啦,只有老板自己才大吃大喝。
出处:出自俄国做作家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的《凡卡》。
扩展资料:
创作背景:
《凡卡》是契诃夫于1886年写的。当时沙皇统治的社会十分黑暗,无数破产了的农民被迫流入城市谋生,他们深受剥削,甚至连儿童也不能幸免。契诃夫家的小杂货店里有两个小学徒,就常受他父亲的虐待。他自小了解学徒生活,也同情小学徒的不幸命运。
契诃夫的小说紧凑精炼,言简意赅,给读者以独立思考的余地。其剧作对19世纪戏剧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坚持现实主义传统,注重描写俄国人民的日常生活,塑造具有典型性格的小人物,借此真实反映出当时俄国社会的状况。
他的作品的两大特征是对丑恶现象的嘲笑与对贫苦人民的深切的同情,并且其作品无情地揭露了沙皇统治下的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和社会的丑恶现象。契诃夫被认为是19世纪末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
契诃夫创造了一种风格独特、言简意赅、艺术精湛的抒情心理小说。他截取片段平凡的日常生活,凭借精巧的艺术细节对生活和人物作真实描绘和刻画,从中展示重要的社会内容。
这种小说抒情气味浓郁,抒发他对丑恶现实的不满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把褒扬和贬抑、欢悦和痛苦之情融化在作品的形象体系之中。
万卡
契诃夫
9岁的男孩万卡·茹科夫,三个月前,被送到鞋匠阿利亚欣这儿来做学徒。在圣诞节的前夜,他没有上床睡觉。他等到老板、老板娘、几位学徒出去做晨祷以后,就从老板的立柜里拿出一小瓶墨水和一只安着锈笔尖的钢笔,然后在自己面前铺平一张揉皱的白纸,写起来。
他在写下第一个字之前,好几次战战兢兢地回过头看了看门口和窗户,还斜眼看了一下那个乌黑的神像和神像两边摆着许多楦头的木架子,他颤颤惊惊地叹了一口气,把那张纸铺在一张凳子上,他自己就跪在凳子前头。
“亲爱的爷爷康斯坦丁·马卡雷奇!”他写道,“我在给你写信。祝您圣诞节快乐,上帝保佑您万事如意。我没爹没娘,只剩下你一个是我的亲人了。”万卡把目光移到黑暗的窗子上,玻璃窗上映出他的蜡烛的影子;他生动地想起他祖父康斯坦丁·马卡雷奇的模样——他是席瓦列夫老爷家里的守夜人。那是个瘦小的、动作灵活矫健的小老头,年纪约莫65岁,老是带着笑脸,留着醉眼。白天,他在仆人的厨房里睡觉,
或者跟厨娘取笑。到晚上,他就穿上肥大的羊皮袄在庄园走来走去,不停地敲着梆子。他身后跟着两条垂着头的老狗卡希唐卡和小狗泥鳅。这条狗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的毛是黑的,身子又长,像是一条黄鼠狼。这条泥鳅谦恭温顺,无论自家人也好,还是陌生人,一律用深情的眼光瞧着,不过它是靠不住的。在它的恭敬里面隐藏着阴险和邪恶。随便哪条狗也不及它那么善于抓住机会溜到人的背后,在人的腿肚子上咬一口,或者钻进冰窖,或者偷庄稼人的母鸡。人们不止一次打坏它的后腿,有两回甚至把它吊起来,每个星期都把它打得半死,可是它总是养好伤,活下来了。
此时此刻,祖父一定站在大门口,眯着眼瞧乡村教堂的通红的窗子,顿着他那穿着高统毡靴的脚,跟仆人们开玩笑呢。他的梆子挂在腰带上。他冻得拍手,耸动肩膀,时而在女仆身上捏一把,时而在厨娘身上捏一把,发出苍老的笑声。
“吸点鼻烟,好不?”他拿起鼻烟盒送到女人鼻子底下说。
那些女人吸了点鼻烟,打起喷嚏来。祖父乐得什么似的,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叫道:
“快擦掉,粘在鼻子上了!”
他也给狗闻鼻烟。卡希唐卡打个喷嚏,皱一皱鼻子,委屈地走开了。泥鳅为了表示礼貌,没打喷嚏,只摇了摇尾巴。天气真好。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清新,爽朗。夜色很黑,可是整个村子和那些白房顶、烟囱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炊烟、霜白的树木、雪堆、全都看得见。整个天空布满快活地眨着眼睛的繁星;天河很清楚的现出来,看上去仿佛人们为了过节拿雪把它们洗过,擦过似的…万卡叹了口气,拿钢笔在墨水里蘸一蘸,接着写下去:
“昨天我挨了一顿打。老板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院子里,拿皮带抽了我一顿,因为我摇他们那个睡在摇篮里的小娃娃,一不小心睡着了。上个星期有一天,老板娘叫我把一条鲱鱼收拾干净,我就从尾巴上弄起;她就捞起那条鲱鱼,拿鱼头直戳到我的脸上来。其他的学徒们取笑我,打发我上酒店打酒,怂恿我偷老板的黄瓜;可是老板随手捞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我。吃食呢,简直没有。早晨他们给我吃面包,午饭是稀粥,晚上又是面包,至于茶啦、白菜汤啦,只有老板他们才大喝而特喝。他们叫我睡在过道里,他们的小娃娃一哭,我就别想睡觉,尽摇那个摇篮。亲爱的爷爷,发发上帝那样的慈悲,带我离开这儿回家去,回到我们村子里去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给你叩头了,我会永远为你向上帝祷告,带我离开这儿吧,不然我就要死了…”
万卡嘴角撇下来,举起黑拳头揉眼睛,抽抽搭搭地哭了。
“我会替你搓烟草,”他接着写下去,“我会为你向上帝祷告;要是我做错了事,那就狠狠地打我好了。要是你认为我没活儿做,我可以去求总管看在上帝的面上让我给他擦皮鞋,或者替菲德卡去做牧童。亲爱的爷爷,我再也受不了啦,只有死路一条了。我原想跑回我们的村子去,可是我没有靴子,我怕冷。等我长大,我会报这个恩,养活你,不让人欺侮你;等你去世,我一定要祷告,求上帝让你的灵魂安息,就跟为我妈彼拉盖雅祷告一样。“莫斯科是个大城。房子都是老爷的;马很多,羊却没有,狗也不凶。这里的孩子不拿着星星走来走去,唱诗班也不能随便去唱歌。有一回我看见一个店铺子里橱窗上摆着不少已经安好钓丝的鱼钩买,可以钓各种各样的鱼,个个都好,有个鱼钩还可以钓一普特的大鲶鱼呐。我还看到好几家卖各种各样枪的店子,跟我们老爷家的枪一模一样,要卖一百个卢布吧…肉店里有山鸡、松鸡、野兔;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打来的,店里的伙计不肯说。亲爱的爷爷,等到老爷家有挂满小礼物的圣诞树的时候,给我摘一颗金色的胡桃,放到我的绿色的小盒子里。你向奥莉加·伊格纳季耶芙娜要,说是给万卡的。”万卡颤颤地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朝窗子外边望着。他想到:总是爷爷到树林里去给老爷砍枞树,每次都是带上孙子。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爷爷格格地笑,冰雪世界也格格地笑,万卡瞧着他们自己也格格地笑。经常是这样:爷爷在砍枞树之前,要抽好一袋烟,再闻一通烟,尔后还要嘲弄一下冻得发僵的小孙子…身裹重霜的一棵棵小枞树婷婷玉立,它们期待着它们之中总有一个要死去。冷不防,一只兔子从什么地方跑出来,沿着雪堆箭一般地窜过去…爷爷忍不住叫道:
“抓住它,抓住它…抓住它!短尾巴鬼!”
祖父把砍倒的小枞树拖回老爷家。大家动手整理枞树…奥莉加·伊格纳季耶芙娜,万卡的好朋友,干得最起劲。万卡的母亲别拉盖雅在世的时候,在老爷家作女拥人,奥莉加·伊格纳季耶芙娜常给他糖果吃,遇到没事可做的时候,还教他读书写字和算数,从一数到一百。甚至教他跳舞。别拉盖雅去世以后,孤儿万卡送到仆人的厨房里跟祖父在一起,而后,又从厨房来到莫斯科,在鞋匠阿里亚欣这儿当小学徒…
“亲爱的爷爷,你来吧,”万卡接着写下去,“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把我从这里领回家去吧。可怜可怜我这个没有父母亲的苦命的孩子。我在这里,谁都打我,我饿得要命。好想念你们,没法说,只能哭。前几天,老板拿鞋楦子打我的脑袋,我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活过来。我在这儿没法活,日子比狗都不如…替我向阿寥娜、独眼龙叶果卡尔、马车夫问好;别把我的手风琴给了别人。你的孙子伊万·茹科夫上。亲爱的爷爷,你快来。”
万卡把写好的信迭成四折,放进昨天晚上化了一戈比买的信封…他随后想了想,拿起钢笔,蘸上钢笔水,添加上了地址:
乡下祖父收
然后,他挠挠脑袋,又想了想,加上几个字:
康斯坦丁·马卡雷奇
他想到,他写信居然没人来打搅,心里很痛快,就戴上帽子,也没有披羊皮袄,只穿一件衬衫,跑到大街上去了…
昨天晚上,他问了肉店的伙计,伙计告诉他说信都应该丢到邮筒里,再由醉醺醺的车夫驾驶的邮车装上信,响着铃铛,送往世界各地。万卡跑到就近的一个邮筒,把信丢了进去…。
过了一个小时,他怀着美好的希望,睡着了…他梦见一个大炉子。炉子上坐着祖父,搭拉着一双光脚,对厨娘们念信…小狗泥鳅摇着尾巴,围绕着炉子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