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国的一种写照
——读刘心武长篇小说《鸟人》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导师 著名文学评论家李运抟
多年前我曾评论过刘心武的长篇处女作《阿文的时代》。当时我很看重这部小说。尽管其叙事艺术还不那么成熟,但思考的深入和批判意识的强烈,使人不能不对这位初出茅庐的文学新人刮目相看。前些年刘心武写出了《市场修炼:时代财富苦旅》等专著论著,显示出他广泛和深入的理论功底,他以非文学的方式敏锐把握和诠释了大转型时代最迫切的主题。刘心武无论以文学还是以言论的方式,都是在深切关注这个迷惑的时代。如今他又回到文学,拿出了别开生面的长篇小说《鸟人》。面对这部新作,我确实有种“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感觉。相对《阿文的时代》,《鸟人》依然体现了现实意识、思考深入和批判精神,但思想更深刻,视野更开阔,尤其叙事艺术有了全新表现,不仅运用了多种叙事手法而且还颇为娴熟。如果说《鸟人》基本可以定位为“魔幻现实主义”创作,那么它同时也是一部个性充分的作品。
新时期文学曾出现两个走向:现代主义试验成风与现实主义持续不懈。这个过程中,如何看待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价值也有争论。有人认为现代主义只是玩弄形式追求时尚,甚至只是拾西方现代派文学牙慧;有人认为现代主义具有创新意义,不能老抱着现实主义不放。但事实上还有一种现象: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出现了交织与融合。其中魔幻现实主义创作堪称典型。魔幻现实主义在1980年代中国小说中已经出现,但当时只有莫言的创作可谓独树一帜。1990年代后,魔幻现实主义的运用则更为普遍和自觉。主要表现在形式主义明显淡化,文化视野、哲学思考、民族反思、社会批判等思想意识更为突出。如《白鹿原》、《尘埃落定》、《黑山堡纲鉴》、《日光流年》、《檀香刑》和《受活》等就是如此。而刘心武的《鸟人》也是属于这类自觉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英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有个著名观点: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也就是说文本的艺术形式和思想内涵是紧密联系的,艺术形式实际是作家认识生活、把握世界和表现思想的审美形态。而《鸟人》叙事形式的新颖与深刻的主题思考,不仅密切相关,也相得益彰。
披文以入情,读《鸟人》,首先感受到的就是故事层面的精彩有趣。
《鸟人》以鸟博士的成长变异为主体线索而展开叙事。鸟博士在种种荒诞现实中历练成神鸟的过程中的各种故事,也就成为作品的故事结构。各种故事都非常有趣,如遭遇老大,应对四大金刚,私人侦探社,三胞胎兄弟的身份认证,送花与“碰瓷”,红娘俱乐部,傻博士的春秋大义,两条尾巴之间的对抗,瘦狗村的幸福生活,集体农庄的森林晚会,飞鹰走狗论,囡囡以及影子同事,迟到了18年的岗位,结缘非洲“老幺”国,特别联席会议,编制与工资的困惑,等等。从故事层面看,确实就非常好读。与此同时,这里面也呈现了多种叙事方式。既包含了马尔克斯式的神奇想象,卡夫卡式的荒诞,西方现代派的黑色幽默,象征主义的描绘,同掘拍时也有通俗小说的故事元素。
正如克莱夫?贝尔所说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鸟人》的有趣故事、故事结构和叙事方式,又是“意在笔先”和“辞能达意”的结合。所谓“意在笔先”,是指《鸟人》的叙事设置和艺术形式的探索,并非只是追求“好读”,更不是玩弄技巧的“形式游戏”,而是显示了作家把握世界的思考。其“意”或者说主题,就是《鸟人》对现实中国社会发展史某些荒诞本质的深刻揭示。而“辞能达意”是指形式探索是为了更好地表达相关思想。不求“形似”而求“神似”的方式是为了更加地逼近现实荒诞。《鸟人》的主题思考,或说对现孝竖实中国社会某些荒诞本质的揭示,体现在很多方面,其中有三个思考更为重要:
一是对现实中国社会文化状况的寻根问底。
作者曾说他想通过《鸟人》来探索中国儒、释、道三种文化结合一体后,在当代中国社会产生的影响和状况。每一种文化价值体系,正如荣格所说都是一个民族长期孕育的“集体无意识”,那么这种集体无意识也必然会体现在民族性格中。如《鸟人》中的“尾巴”就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民族文化隐喻。这判慎羡些各式各样的尾巴,如教授的老鼠尾巴,牛老大的紫色尾巴,K老大的臭鼬尾巴,司长的斑马尾巴,局长的猫尾巴,部长的松鼠尾巴和浣熊尾巴,会长的土拨鼠尾巴,郑老板的豹尾,实际都隐喻着某种文化价值体系和文化状况。而这些集人、鬼、神、兽于一身的中国式英雄,既是特定传统文化环境的产物,同时也是当下中国文化状况的一种象征。
二是对中国社会现实状况的穿透性描述。
《鸟人》对中国社会现实状况的穿透性描述,主要展现在儒家传统、革命理想和市场规则的交织、冲突和博弈中。这三种力量的交织和博弈,不仅在中国现实生活中发生了巨大作用,而且导致了种种奇异景观和荒唐现象。如全国城市化最快的红都市特区,江湖侠义与社会理想结合的瘦狗村农庄,市场经济社会的道德混乱和人性百态,研讨黄河断流问题的部厅级环保会议的官僚主义,部长工作室中的影子同事,包括大学校园中科研人员的利欲熏心,等等。这些具有代表性的事物和行为,既展现了儒家传统、革命理想和市场规则之间的复杂关系,也集中呈现和高度概括了当代中国社会现实的某些根本状况现象,确实发人深思。
三是对现代“丛林法则”的揭示。
动物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人类社会也不断上演过。这种丛林法则在现代中国同样频频发生。《鸟人》中那些个个具有超人本领的“尾巴人”,就是丛林法则的实现者。无论高官政要、财富大亨,还是江湖老大甚至学界名流,都是俗世社会中呼风唤雨的英雄。他们不仅掌握着社会资源,甚至掌控着平民百姓的生存和生命。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则是他们最拿手的把戏。由此他们也成为现代丛林法则中的枭雄。令人悲哀的是历史却往往被他们书写。
我是很看重这些主题思考的。事实上它们也是《鸟人》重要价值所在。其实无论何种主义何种形式的文学,思想永远都是灵魂。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大师马尔克斯的创作就最能说明形式与思想的关系。马尔克斯创作的伟大虽然也得于出色的艺术表达,但根本还是思想深刻。作为198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文学院给马尔克斯的“颁奖辞”有这样的评价:“在拉美,激烈的政治斗争使知识界始终处于一种白热化的气氛之中,和其他重要作家一样,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政治上坚定地活在贫苦大众和弱者一边,反对压迫和剥削。”(《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获奖演说全集》,第487页,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年版)这就是马尔克斯的灵魂所在。《百年孤独》问世后10多年间,拉美世界并没出现马尔克斯期盼的理想局面,苦难与不幸仍然继续,使马尔克斯更为忧虑和愤怒。他在获奖演说中激烈陈述了拉美的苦难和独裁的暴行:5次战争和16次军事政变,2000万拉美儿童不满两岁夭折,前尼加拉瓜独裁者索摩查实行种族灭绝政策,遭受各国政府迫害而失踪者达12万人,尼加拉瓜、萨尔瓦多和危地马拉三个中美洲小国任意杀人,等等。可以说,始终不渝的文学良知是马尔克斯创作的根本支撑。
我以为故事非常好看的《鸟人》,文学良知也是其可贵的精神品格。